“君子不器”是孔子说的,有痴木者译作“君子不是东西”。如此阐释贻笑大方,然冒犯君子事小,冒犯孔子就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。
读书人或曰文人,在器与不器的分野上十分较真。几千年前,比孔子更早的贤哲管子就说过: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。因此,形而上是中国文人孜孜以求的精神境界,也是一切文化由器入道的抽象之门。
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木文化亦如此,若非文人在诗、书、画、印之外,又多管闲事地对木头进行种种形而上的加工,那么,一件整饬得再结实耐用的木器,即使传家几代也不免朽然而逝。这世间只有精神和思想能够长久流传,元人许有壬说:“两竿瘦竹一片石,中有古今无尽诗”。由于文人的加盟,木文化的年轮由上古一直传承至今。
■明 谢汝明《耕斋图卷》中的文人家具
从千丝万缕的关系中抽出文人这根线头是自然而然的事,因为文人与木一样,具有春生之性 。
春天来临,草木生发,一派生机盎然的无限春光,一同盟生的还有文人的意气,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这是孔圣人的弟子曾子所言,极尽潇洒、旷达,在乐山乐水间,将身心与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,木文化里隐含着儒家向往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和隐逸之境,沉缅其中的文人,将吟风弄月、饮酒赋诗、踏雪寻梅的心思转向木文化时,看似木讷的木器也随之风流起来。
■明 刘俊《周敦颐赏莲图》,人与自然沟通的代表作
尤其是代表着中国古典家具巅峰的明代,皇室与文人对木文化的参与热情空前高涨,在这股潮流裹挟下,木文化的传播和对名木的追求更加波澜壮阔。
统治文化精英的皇帝,肩负治国安邦的重任,可是,一个皇帝放着金鸾殿不坐,却一意孤行地去当木匠,那是个什么光景?不可思量,但这种事情放在明朝就不足为奇,明朝盛产不靠谱的皇帝。
据《先拨志》载:“斧斤之属,皆躬自操之。虽巧匠,不能过焉。”这位令巧匠汗颜并载入史册的人指的是明熹宗朱由校,明朝第十五位皇帝,文献载其“朝夕营造”“每营造得意,即膳饮可忘,寒暑罔觉”。入迷到这般地步!身为皇帝参政之余,捎带做点儿木工活儿自娱,亦无不可,朱由校呢?坦胸露背,挥汁如雨,忙着“斧斤之属”,想必龙袍太碍事了。
他当木匠天分极高,几乎拥有木匠祖师爷鲁班的眼光,经他打量过的木器用具、亭台楼榭,都能够亲手做出来,他曾制成一座乾清宫的模型和蹴圆堂模型五间,小巧玲珑,十分精致。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木匠皇帝,无可争议地,可惜活到23岁就“薨”了。23岁正是一个人精力、智慧、想像力、创造力最旺盛的时候,若假以天年,明朝的木制家具、木器、亭台楼榭也许会更加辉煌。短命的朱由校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,繁复至极,明代的木制品却在现实困境中走向反面——简练、质朴、利落、优美、精良。
■明 黄花梨方材高靠背四出头官帽椅
“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”,由于皇帝朱由校的亲躬,带动了从朝廷到民间对木文化的追捧,明朝文人参与木作尉然成风。朱由校对木工的情有独钟,与工具和明代名贵木材的盛行有关。
1573年,第一把木工刨子在能工巧匠手中诞生,这种工具的出现大大提高了木材加工的能力,也降低了劳动强度,使养尊处优的皇帝拿得起用得来。刨子对付硬木很管用。
但是,早在刨子出现之前,第一批南洋名贵硬木做为压舱,随郑和宝船的返航进入大明帝国,如何驾驭这些密度极高的贵重材质,木匠们势必绞尽脑汁,耗费百年光阴,终于得到解决,加快了硬木制品的制作发展和繁荣。这是人类智慧的胜利,也是对精良材质的敬畏与呵护,是人与木之间的又一次“双赢”。
明朝中期,众多的文人参与和投入到家具的设计中,使明代家具从设计、制作、收藏、摆放、使用都融入到一种醇厚的文化氛围之中,文人不仅以书入画,或以画入书,甚至将书法线条运用到不相干的家具设计上,独创形成了颇具柳体颜体楷书线条趣味的家具。古人“比德与玉,比木与材”,好的家具离不开好的材料,由于精良木制器具的发展和流行,民间对名贵名材的追捧空前高涨,以至崇祯皇帝严令禁止民间使用紫檀、黄花梨,据为皇室专宠,红酸枝、乌木等也只能为官绅士家所有。皇室的垄断与征伐暗含了太多中国韵味的东西,木文化所代表的东方神韵和高贵气质,就像东方人持守了几千年的玉文化一样,在历尽岁月沧桑后,形成更加迷人、厚重的包浆。紫檀、黄花梨都太难得,但是,这并不妨碍文人纸上谈兵。
“明四家”之一的仇英,擅长绘画,尤工“重彩仕女”。其代表作《汉宫春晓图》描述初春时节汉宫嫔妃生活的画面,画中女子服饰、发型皆为汉代式样,但宫室、家具的形制却是典型的明代风格,其中家具数量繁多、绘制精美,堪比一套苏作家具的设计图纸,令人啧舌,文人涉足家具设计,从画中可以一窥端倪。
■明 仇英《汉宫春晓图》局部
在艺术创作中植入家具创意,成为不少文人的余嗜。明四家中以“点秋香”而妇孺皆知的唐伯虎,对家具设计也很在行,时常突发其想,甚至不惜偷梁换柱,在临名画《韩熙载夜宴图》时,除原作中二十多件家具外,又根据自己对明式家具的爱好、独具设计增绘了二十多件家具,种类涉及桌、案、凳、屏等,且陈设适宜、布局合理,不仅起到了对原作的烘托作用,而且充分反映了唐寅对明式家具款式、布局的体察入微、熟知有素,他将原作中的双枨改为更简洁流畅的单枨,虽然打破了历史的真实性,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家具设计方面的审美追求。
■《韩熙载夜宴图》局部
唐伯虎还在《琴棋书画人物屏》中对书斋的全套家具进行全景式白描,其中屏风、斑竹椅、香几、榻等家具共计30余件,无不精美非凡,摄人心魄。
如今,苏州有关部门已准备还原唐伯虎故居,计划将唐伯虎画中的家具复制成房中实物。届时,观者在畅游山水的同时,可以亲眼一睹这些高雅古朴的木器,领略自然之美、人文之美,这实在是很有文化的举措。大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曾经感慨:苏州的拙政园,如果厅堂里摆上明代家具,该多么调和使游人舒服愉快!明代木家具的缺席,对苏州园林是一个锐利的讽刺。
除了画家,想像力旺盛的文学家染指木器设计更是顺理成章。明代戏曲家、文学家屠隆曾写过一本杂著,名曰《考磐余事》。
在这本杂著中,他设计了多种郊游轻便用具,比如叠桌、衣匣、提盒等。如今阿妈们喜欢的足底健身器械滚脚即发祥于此。著有传奇《玉簪记》、《节孝记》的明代戏曲家高濂在他的杂著《遵生八笺》中,设计了两张床。一张是两宜床,多功能设计,冬夏两季可用。另一张是欹床,高低可调,既能读书休息,又能月下观花,极具匠人机巧和文人雅趣。
■明 屠隆《考磐余事》
这些设计经笔墨绘声绘色的描述,今人完全可以依言行事,或许今天在沙滩上、桑拿房里休憩的躺椅就来自其中的灵感。另有著名的戏曲家、作家李渔,在他的杂著《闲情偶趣》中设计了两件独具匠心的凉杌和暖椅,在不通电的年代,聊充空调之用,其间创意妙不可言。
从未有过哪一个朝代像明朝一样,有如此之众的文人钟情于木文化。
他们醉心于明式家具,乐此不疲,与铺张浪费、充门脸、摆阔气不是一回事,这些凝结着文人心血的高度艺术形象,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实用品的层次,更接近于深层次的艺术享受,一种精致的审美生活的延伸,从而更加具有文化情趣和收藏价值。
儒家赋予了明代家具以圆融、温厚的君子风范,头把“交椅”的郑重折射出儒家思想在人与人关系中的等级观念;道家赋予家具以空灵、飘逸的出世情怀,由圈椅上圆下方的的设计可见一斑,明代家具使用珍贵红木不加髹漆,呈现纹理的天然之美,寄托文人“居斗室而心游天下”的山水情怀。明代家具以其历史性、民族性、开放性和包容性,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。当现实社会离传统文化越来越远的时候,明代家具依然保留着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和君子风范,让我们在感叹之余多少聊以慰藉。
■明 黄花梨攒靠背圈椅
历经世事沧桑和浩瀚精深的文化浸润,明代家具所代表的,已是传统文化与传统价值观本身。它的珍贵和稀缺,决定了它拥有无可厚非的经济属性,但它身上所承载的艺术和文化附加值才是真正重要的。
收藏明代家具已经成为收藏家的奢望,他们以拥有一件精良的明代家具为毕生追求,马未都、王世襄都是明代家具的收藏大家和研究者。著名的考古学家、金石学家陈梦家先生,一生笃爱明代家具,交椅前拦上红头绳,不许碰,更不许坐。遗憾的是,解放前大量明式家具被外国人捆载而去,与珍贵的铜器、绘画、雕塑、陶瓷等文物一起,成为一个民族覆水难收的遗憾。
■上海博物馆明清家具馆一角,王世襄旧藏
幸运的是,明代家具所涵养的文化精髓已经成为基因,代代传承,无论是实物还是停留在纸上的描摹,在令今人高山仰止的同时有了再造的依据。
随着社会的进步和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,代表着明代经典红木家具已经从庙堂走向民间,进入寻常百姓家,享受经典不再是高不可攀。在“越传统越经典,越古典越时尚”的理念引导下,古典红木家具成为时尚家居的品牌符号,既蕴涵着中国的传统文化,又洋溢着现代开放的气息,为社会各个年龄、各个阶层的人士所接受,并以不断增长的速度逐渐渗透于现代人的生活中,良禽择木而居,好品质的生活需要有好的家具相伴。
借着文人与明代家具缠绵悱恻的关系,使我们明白,木与文人之间碰撞出的文化诉求和知遇的无价情感,恰如一江春水,宁静绵长不绝如缕,而今人所能感怀的是,在浩瀚无垠的时间中,生命如此渺小,如何不借着丰富而实在的生活,贴着自己的欲望,既不寡淡也不奢靡,在丰衣足食之后,适时地链接起文化这一精神食粮。而古典红木家具与这个时代的氛围十分协调,在时尚不断转着风向,人们不知道要制造出什么来享用和增值的时候,可以从中找到可靠的方向。